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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ment: 第一卷 第四章 最後時光MOMENT

    好久都沒有應答。我縮起手,正準備再度敲門,才聽到有馬先生的聲音。

    「請進。」

    我拉開門。特別病房內有一位女訪客,大約四十多歲,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,和坐在床角的有馬先生促膝相談。她的五官雖然很漂亮,但透出一種生活的滄桑。衣服看起來很昂貴,卻有點舊了。

    兩個人之間仍然殘留著交談時的氣氛,感覺不像是什麼愉快的內容。

    「啊,對不起,我等一下再來。」

    「不,我也差不多該走了。「女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幫我按住門。

    「謝謝。「我說。她向我輕輕點頭,又瞥了有馬先生一眼。他始終低著頭,並沒有回應她哀怨的視線。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,在我將推車推入後,就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,我好像打擾你們了。」

    聽到我的話,有馬先生抬起頭。「不,沒關係。」

    他似乎想說什麼,卻欲言又止。他好像想說明那個女人的事,但又改變了主意。有馬先生曾經說,如果出院,沒有人會照顧他,所以剛才的女人應該不是他太太。但除此以外,我想不到其他適當的關係。

    我用除塵紙拖把粘起頭髮和棉屑,再用擰得很乾的拖把擦地。

    「對了,」我覺得默默做事很尷尬,便邊幹活邊說,「我會在月底辭掉這個工作,謝謝你的照顧。」

    茫然地看著拖把前方的有馬先生抬起頭。」是嗎?彼此彼此,是你照顧我。不過,怎麼忽然想到辭職?」

    「因為我要寫論文。」

    「哦?」

    「我湊熱鬧參加了大學主辦的交換留學生考試,沒想到竟然考取了。明年,我就要去留學了。在那之前,要把論文交給國外的大學。」」是嗎?恭喜你。」

    擦完地,我環視房間,發現沒有其他事可做,便準備離開病房,卻不想讓有馬先生和沉默一起關在這裡。

    「要不要透透氣?」我隨口問道。

    「哦,好啊。「有馬先生點點頭。我打開一點窗戶,吹進來的風比想像的更冷。

    「天氣轉涼了。」

    風也吹到有馬先生身上。他喃喃自語,看著窗外。中庭的樹木上,失去夏日青綠的樹葉開始掉落。頭頂的天空很晴朗,遠方則飄著烏雲,風可能是從那裡吹過來的。

    「現在還不知道。「有馬先生忽然說道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臨死前,自已到底會想什麼。「有馬先生說著,微微偏了偏頭,「嗯,到底該想什麼呢?」

    「對啊。「我點點頭。

    一群比麻雀更大的鳥從醫院大樓旁飛過,好像是白頭翁。

    「真想再活得久一點。會不會這麼想?」

    「你真年輕。「有馬先生羨慕地說著,露出微笑。我覺得好像被調侃了,不禁低下頭。」這樣很好啊。」他似乎在安慰我,「如果我在你這個年紀被人這麼問,一定也會這麼答。不,即使是現在,也應該這麼回答。」

    一陣強風吹來,我關上了窗戶,又環視房間一遍,真的無事可做。我的視線最後落在有馬先生身上。他依然望著窗外,像在等我和他說話,又像在等我離開,更像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。」還有其他需要嗎?」我問道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。「不,沒事。希望你可以寫出一篇好論文。」

    「謝謝。」

    似乎是第三種可能。我推著推車,離開了特別病房。

    我勉強喝了四分之一的咖啡,加了三小盒奶精、四包砂糖,有時候會加五包。這麼一來,就可以將根本難以入口的美式咖啡,變成失去原本味道的越南咖啡。我坐在咖啡屋內,喝著自製的越南咖啡,捧著教科書,翻著英英字典。那兩篇必交的論文,我打算在今年內完成一篇。

    「你在用功嗎?」

    我抬頭一看,發現森野站在身後。明明是向我打招呼,她卻把頭偏到一旁。

    「對啊。你來工作嗎?」

    我以為那裡有她認識的人,便順著森野的視線望去:一個穿著住院服的中年男人、看起來像是他太太的女入,以及一個小男孩——就是曾經在中庭用小石頭砸空罐子的那個。他一臉鬱鬱寡歡的樣子,或許是為罐子明明倒了父親卻還沒出院感到不滿。

    「對啊,去醫學部和人事部串門子,打點打點,反正有很多事啦。」

    那一家三口並沒有發現森野,森野對他們也不太感興趣。她斜著身子,在我前面坐了下來,拿著裝了紅茶的紙杯,看著廚房的歐巴桑。

    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
    「怎麼了?」

    森野鸚鵡學舌般地應了一句,總算轉頭瞪了我片刻,心灰意冷地搖搖頭。

    「什麼嘛?「我合起字典問。

    「沒事。「森野把頭扭到一旁。

    我再度低頭看課本,翻英英字典。森野不悅地開了口:「我聽伯母說了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事?」我抬起頭問道。

    「聽說你要去留學?」

    「對,明年夏天,反正還早。我湊熱鬧去參加了大學主辦的交換留學生考試,竟然考取了。這或許是命中注定,反正我也沒參加就業活動。啊,你幫我介紹的這份工作,我也會在月底辭掉,因為要寫論文。今天早上,我已經報告人事部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

    「嗯?「我抬起眼睛。森野仍然把頭偏到一旁。

    「你參加考試、通過考試和決定去留學的事,我統統不知道。」

    「我當初參加考試是湊熱鬧,考試合格和決定去留學,都是最近的事。」

    「最近是什麼時候?」」就是上上個星期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 森野說著,又搖了搖頭,「就是上上個星期?」

    「怎麼了?」

    「沒什麼。但是,你有這麼多錢嗎?」

    「有獎學金。」

    「你命真好。」

    「你反對我去嗎?」

    「我有什麼好反對的。既然你決定要去,那就去啊。只不過……"

    森野一股腦兒說到這裡,好像筋疲力盡似的停下,靠在椅背上。

    「只不過?」我問。

    「這根本是在逃避嘛。你不是和當今的時代或是社會合不來,而是和你自己合不來。無論飛向世界還是飛到宇宙,你還是你,不可能輕易改變。」森野一臉無趣地說完,凝望著我,「幹嗎?生氣了?」

    「我很驚訝。」我說,「你一直這麼看我嗎?」

    「我說錯了嗎?」

    「正因為沒有說錯,我才會驚訝。我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的事,既然你早就知道了,為什麼不告訴我。」

    森野再度無奈地搖搖頭。我合上英英字典,拿起放在一旁的紙杯。她已經喝完紅茶,咬著紙杯邊緣搖晃著,又朝廚房看去。

    「這只是一個契機。」我把越南咖啡一飲而盡,說道,「內容根本不是問題,其實無論做什麼都無妨。」」也許吧。」

    森野咬著紙杯說道。可能現在沒什麼客人吧,那幾個打掃的歐巴桑輕鬆愉快地談笑風生,根本不像是在上班。

    「在人類祖先歷經千辛萬苦建立的和平中……」我看著那些歐巴桑說道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磨鍊自己,保持純潔的靈魂,努力成為浪漫的男人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意思?」

    「學習到的未來目標。」

    森野「嘁」了一聲,把紙杯放回桌上。

    「真是遠大的目標。」」是啊。」

    「實在太遠大了,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

    我們正面對著廚房,身後有人走來。回頭一看,是穿著白袍的五十嵐先生。

    「嗨!」五十嵐先生神清開朗地舉起手,「好不容易才休息,我還沒吃午餐。要不要一起吃?」

    無論怎麼想,都知道這句話是對森野說的。但森野回頭看著他,只是微笑著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好啊,你們請慢用。我正準備回去。」

    森野走出咖啡屋,把紙杯留在桌子上。五十嵐先生看了我一眼,苦笑著問:「我可以坐嗎?」

    「請坐。「我也苦笑著點點頭。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坐在森野剛才的位置,看著剛才她走出去的門口,終於拿起面前的紙杯,對我晃了晃。

    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「我偏著頭。

    「哦?」

    「好像有什麼事,但我不知道詳清。」

    「我就知道。「五十嵐先生點點頭,把紙杯放回桌上。

    「你就知道?」

    聽到我的反問,五十嵐先生無奈地望著我。「你有點遲鈍哦。

    」

    「我自己倒不覺得。」我有點沮喪地說,「我自認為敏感,至少在被不太熟的人說遲鈍時,還是有受傷的感覺。」

    「這麼說,你只是冷淡嗎?」

    我想了一會兒,終於明白了五十嵐先生的意思,便說:「呃,我想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?」

    誤會?五十嵐先生哼了一聲。

    那位住院病人和太太站了起來,小男孩也跟著起身。一個身穿白袍有些年紀的醫生剛好走進咖啡屋。他向五十嵐先生輕輕點了點頭,發現了那一家三口,便向他們走去。那位太太為醫生拉開椅子,但醫生沒有坐下,而是與病人交談了兩三句後,獨自在遠離我們和一家三口的桌子旁坐下。

    看著這一幕的五十嵐先生低吟道:

    「醫生面對的不是疾病,而是病人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我問道。

    「其實,病人比疾病更麻煩。如果醫生只需要面對疾病,就輕鬆多了。難得的休息時間,當然不想和病人相處。然而,病人卻有一大堆問題想問,而且根本無法在診查時間內問清楚。再說,如果可以讓病人更了解醫生,也有助於建立醫患之間的信賴關係。你不這樣認為嗎?」

    「有道理。「我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其他人際關係也一樣,不可能只和對方好的部分交往。任何一個人,必然同時包括了好和不好的部分。在交往時,當然必須面對對方的一切。你說呢?」

    「我有同感。「我又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既然這樣,我勸你好好和她談一談。」

    「談一談?談什麼?」

    「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?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沒好氣地說著,把森野留下的紙杯推到我面前。

    「不要亂丟垃圾。不妨先從這個話題開始。」

    他站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啊,你的午餐呢?」

    「我去外面吃。「五十嵐先生像是理所當然地說完,走出咖啡屋。

    我換下工作服,正準備走出醫院時,發現在櫃檯前等候結帳的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。她和看起來像是她母親的人坐在那裡,一看到我便鬆開母親的手跑過來。母親慌忙站了起來,在她身後喊著:「小米,不要跑。」

    我向滿臉苦笑的母親點點頭,她又坐了下來。小米跑到我面前,抬頭看著我。

    「我要出院了。」」是嗎?」我蹲了下來,配合著小米的視線高度,「恭喜你,要好好加油喲。」

    老是和瀕臨死亡的人打交道,我差一點忘了,醫院當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,而不只是死人的地方。

    「嗯,謝謝你的鏡子。」

    「對啊,你的願望終於實現了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小米說著,回頭看了母親一眼。她母親剛好站了起來,走向櫃檯。可能輪到她了。

    「我告訴你,但你要保密哦。」

    「嗯,我會保密。」

    「聽說,還有另外一種實現心愿的方法。」

    「鏡子以外的方法嗎?」

    「對。晚上睡覺前祈禱,趕快來到我身邊,趕快來到我身邊。」

    小米雙手握在胸前,閉上眼睛,做出祈禱的動作後,睜開眼睛說,「半夜,當大家睡著後,那個人就會出現。那個人一定會幫你實現心愿。聽說,他穿著一身黑衣服。」

    這是正統的必殺天使傳說。除了清潔工版本以外,這個傳聞仍然在醫院內悄悄流傳。我離開這家醫院後,就只剩下正統的了。然後,或許會有另一個傻瓜被牽扯進來,創造另一個版本的必殺天使傳說。

    想到這裡,我覺得很有趣。

    「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好的消息,」我說,「下次我會試試。」

    「不能告訴別人哦。「小米叮吁道。

    「嗯,我不會告訴別人。」我又重複道,「不過,這是誰告訴你的?」

    「水島爺爺。」

    「哦,」我點點頭,」原來是水島先生。」

    發出潔白光芒的月亮占據了我整個視野。水島先生在上個月過世了。手術後的恢復情況不理想,他受盡折磨,最終撒手人寰。那次「天台賞月」之後,我遇見過他好幾次,但他從來不曾向我提及天使的事。如果傳入耳中的是正統版的傳說,他當然不會來找我這個清潔工。

    如果水島先生聽到的是清潔工版,不知道會向我許什麼心愿?難道會要我找更理想的偷窺地點?

    我的幻想被小米得意的聲音打斷了。「水島爺爺也向那個人許了願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 他許了願?

    「不會吧?」我不由得叫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真的啊。」小米微微嘟著嘴說,「是水島爺爺告訴我的。」」他說他許了願?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如果她的話屬實,就代表除了我以外,這家醫院還有另一位必殺天使。應該說,是假天使在不知道真天使存在的情況下,到處為病人實現心愿。不知道正統的天使有沒有聽說清潔工版的傳聞。」他告訴你那人是誰了嗎?」

    小米用力搖著頭。「水島爺爺說我的心愿不能實現,所以就沒有告訴我。」

    「你的心愿不能實現嗎?」

    小米用力點點頭。「水島爺爺這麼說的。」」為什麼?」

    「因為我的病會好。」

    「哦,原來是這樣。"

    必殺天使只為臨死的人實現心愿。原本以為只是傳聞,所以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,但既然真的存在,代表他確實是個半吊子的好人。如果可以為每個人實現心愿,他的名聲就不光是悄悄流傳了,他可以成為眾人眼中的大明星。

    我不禁苦笑起來。

    的確,如果不鎖定目標,就會索取無度。如果有人可以幫我實現心愿,我立刻就能想到一兩個願望。

    「小米。」小米的母親結完帳,正喊著她。

    「拜拜。「小米對我揮揮手,跑去母親的身邊。

    「哎喲,不能跑。」

    母親沒好氣地笑著,握起小米的手。小米也笑得好燦爛。兩個人笑臉盈盈地走出了醫院。

    從特別病房裡走出來的,正是之前問我有馬先生病房在哪裡的二人組。戴黑框眼鏡、個子較矮的中年男人今天穿著深綠色西裝。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年輕大個子在一身和上次很像的麻質西裝外,披了一件白色風衣。兩個人身上仍然散發出積木即將倒塌般的危險氣息。我想假裝沒看到,和他們擦身而過,但眼鏡男已經看到我了。

    「你好。」眼鏡男擋在我的推車前說道,「上次給你添麻煩了。」

    他的客套話依然說得很不利索,帶著濃濃的關西口音。

    「沒關係。」

    我看了他一眼,算是行了注目禮,準備離開,卻發現眼鏡男站著不動。

    「聽說,你和有馬先生的關係很不錯。「眼鏡男把手放在推車上,用力頂住。

    「不,不是很熟。」」是嗎?」眼鏡男說道,回頭看了麻質西裝男一眼,像是要確認當時的事,然後又看著我,「上次,你是不是在袒護有馬先生?」

    他的意思是,我明明知道有馬先生在哪裡,卻沒有告訴他們。」是嗎?」我故意裝糊塗。

    「我們這麼認為。」眼鏡男笑了,「不過,算了,不好意思,打擾你工作。」

    眼鏡男退到一旁,一伸手請我走開。他並不是要找我麻煩,只是確認我欠他一個人情。他知道該如何充分運用別人欠他們的人情,我相信他也知道讓人償還的方法。眼鏡男似乎暫時沒有差遣我的計劃,那只是他慣有的習性。他應該處於可以指使他人的地位,但想不出這種用人方法到底會在哪個行業奏效。

    當我站到特別病房前時,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我。我無法忍受他們纏人的視線,敲門後不等裡面有回應,就趕緊推門而入,緊接著就聽到有馬先生的聲音。

    「你們煩不煩啊。」

    我不禁愣在原地。站在窗邊向外眺望的有馬先生回過頭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「我立刻道歉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兔,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氣,然而卻沒什麼震懾力,反而有一種無力的感覺。他發現是我,急忙想改變表情,但臉上的肌肉依然很僵硬,只好露出哭笑不得的樣子,低下頭向我搖搖手,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抹掉剛才那幾秒。他揮了兩三次手,才發現光是這樣好像無法消除任何東西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,我以為是別人。」有馬先生離開窗邊,渾身疲憊地坐在床上。

    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我問,「剛才在走廊上遇到兩個很奇怪的人。」

    他沒有回答,只是拼命搖頭,似乎不想和人交談。我把推車推進病房,走廊上的那兩個人已經消失了。窗外是一片熟悉的鮮紅夕陽。

    「那兩個人,」我走到窗邊,準備拉起窗簾時,有馬先生忽然開了口,」是討債的。」

    我看向他。他正看著窗外的夕陽。

    「哦,」我點點頭,「是這樣啊。」

    「我四處躲藏,但還是被他們發現了。最近催債催得很緊。」」是嗎?」

    「我的債權就像打撲克玩『抽對子』一樣,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,被轉到了棘手的地方。」

    我只能用開玩笑的方式打破他身上的凝重氣氛。

    「如果是五千的話,我能幫你解決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抖著肩膀,大聲笑了起來。「五千嗎?嗯,你每天存五千,等你存夠六百年,可不可以借我?」

    六百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五千,粗略地計算一下,就是十億。

    十億,我思考著這個數字。如果用光年作為量詞,或許會很浪漫;如果以粒作為量詞,會讓人頭皮發麻;但用「元」的話,我也無法想像到底有多少。的確是讓人沒有真實感的金額。

    「我做生意失敗了。之後照理說應該看得開,但我太貪心。一個自稱經營顧問的可疑傢伙自動找上門,說即使公司倒閉,也可以幫我把錢留在自己手上。在他的蠱惑下,我也變得鬼迷心竅,把錢藏了起來,讓公司倒閉。因為怕連累老婆孩子,我給了他們一筆錢後辦了離婚,接著躲進這家醫院。我和五十嵐院長是遠房親戚,你認識他嗎?」

    「我只知其名。」

    「原本打算在這裡躲一陣子,等病情有起色後找機會東山再起。但我想得太天真了,事情哪有這麼簡單。結果,那個經營顧問不過是招搖撞騙。在我藏匿的這段時間裡,債權就落到了剛才那些人手上。」

    一兩千萬的債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,但到了十億這個數字時,已經超越了人的性命。只能苦笑著自認倒霉吧。

    「現在只能有多少還多少了,不是嗎?接下來,只能工作到死,儘量想辦法還了。」有馬先生瞥了我一眼,輕輕笑了笑,「那些人抽到了鬼牌,為了將它變成王牌,他們會不擇手段。」

    「應該不至於殺了你吧?」

    「誰知道。」

    他好像事不關已似的喃喃自語,似乎已經萬念俱灰,對過去草率的選擇有所覺悟了。」但是,即使殺了你······」

    我原本想說「即使殺了你也沒辦法拿到一毛錢」,但隨即想到並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。大部分人都會花錢買自己的性命,這司空見慣。有馬先生說他之前是做生意的,即使在性命上投入比別人更多,也沒什麼好驚訝的。應該不到十億,但那些人一定用比帳面金額低很多的折扣價買下了他的債權。

    「保險金殺人。」

    我脫口而出,卻發現這幾個字比十億這個數字更沒有真實感。

    「雖然我不該這麼說,」我對著夕陽嘆了口氣,「但這實在很愚蠢。」

    「他們沒必要殺了我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笑了。不,他原本打算笑,表情卻無法放鬆,只有臉頰神經質地抽搐。

    「只要投保人和被保人同意,可以隨時更改保險受益人的名字。也就是說,只要我前妻和我同意,他們就可以把受益人的名字改成自己,接下來只要等我死就好了。反正不需要等太久。醫生之前說我最多活半年到一年,現在已經過了半年。」

    也就是說,最多只要等半年。我又看了有馬先生一眼,感覺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那麼差。但是,就像有人說過的,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表里不一。

    「我前妻,你上次見過吧?」

    「哦,對。」

    「她和我兒子一起住,那些人也去找他們麻煩。」

    「你太太是連帶保證人嗎?」

    「不,我老婆沒有義務償還我的債務。」

    「既然這樣,他們去找她也沒用啊。」

    「那些人知道別人的弱點,即使去找他們母子,也絕口不提還錢的事。他們也沒有口出惡言,更不會動粗,但每天都諄諄告誡,說借錢不還是多麼不應該,這是做人最大的恥辱,會給他人造成多大的困擾。總之每天都叨嘮不停。那些人不僅去他們新搬的家,還去我老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公司,連我兒子的學校也不放過。我老婆已經受不了了。」

    「哦。」

    「我老婆上次來的時候對我說,乾脆把受益人改成那些人的名字算了。」有馬先生嘆了一口氣,「那是我為兒子投了十年的保險,我不想交給他們。」

    「如果不交,會有什麼結果?」

    「他們會扣押我藏匿的錢,讓我身無分文,無法繼續住下去。隱匿財產好像也犯法吧,我可能會去坐牢。這是他們的交換條件:不再追討債務,但要我把保險受益人改成他們。」

    眼鏡男的確知道指揮他人的方法。欠他的,一定要還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苦笑道:「這種事無所謂,只是我不想讓他們母子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遭到破壞。」

    「真諷刺,」他又小聲嘀咕道,「最理想的是我現在馬上就死掉。這樣一來,債務就消除了,保險金也會歸兒子。一旦我死了,那些人也不得不放棄,也不會每天在兒子面前說我壞話了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低著頭看著地上,一動也不動地說:「我拜託你……可不可以殺了我?」

    我一下子沒有聽懂。即使明白了,也不認為那是對我說的話。

    也許,有馬先生凝視的地面上有螞蟻、老鼠或是轡蟲,正在和它們開玩笑。然而,有馬先生抬頭看著我,等待我的回答。

    「你在開玩笑吧?「我說。

    「我手上還有一於萬現金,就放在那個柜子里。住院半年,已經花了不少。這是公司倒閉時我拿出的一部分錢。你願意為這些錢殺了我嗎?我不介意你用什麼手段,可以假裝成有人知道我身上有錢,謀財害命後捲款而逃。怎麼樣?嗯,如果在那兩個人下次造訪後下手,或許可以栽贓給他們。無論如何,誰都不會懷疑到你頭上。」

    「看來,你是說真的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嘆了一口氣,直視著我。「你好像要說,既然這麼想死,為什麼不自我了斷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會說,」我說,「只是這麼想。」

    「不久之後,我就會死,無法陪伴兒子成長。無法傾聽他的煩惱,也無法斥責他,更無法稱讚他。既然無法在現實中有所幫助,至少希望能在他的幻想中支持他。我不想變成一個被人追債後自殺的可憐父親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沉默下來,似乎仍然在等待我的答案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,」我說,「我做不到。「」也對。」有馬先生自嘲地低聲笑了,「對不起,你忘了我這番話吧。」

    除了殺你以外,還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?我準備這麼問,但還是咽了下去——不可能有。

    「我告辭了。」我向有馬先生鞠了一躬,離開了特別病房。

    我從上而下清掃完所有樓層,來到一樓,發現空無一人的候診大廳內,有個穿白袍的人躺在長椅上。怎麼有醫生這麼不檢點?我探頭一看,竟然是五十嵐先生。雖然現在沒有病人,但畢竟是候診大廳,病人和家屬都可能會經過。院長的兒子就可以目中無人地躺在這裡嗎?

    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視線,五十嵐先生睜開眼睛,坐了起來,神態自若地向我打招呼:「你好。」

    「你好像很累。「我說。

    「真累啊。臨床太累了,我在美國做的都是基礎研究。」五十嵐先生伸了一個懶腰,似乎才會過意來,「你剛才在挖苦我嗎?」

    「嗯,對啊。」我說,「我是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在挖苦你。」

    「那真是太對不起你了。」五十嵐先生笑了,「不過這麼大的工作量很有問題。無論醫生還是護士,這樣不眠不休地工作,很可能會造成醫療事故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為我騰出空位,我在他身旁坐下來。他並不是有話要說,而是把伸直的手臂緊貼胸口,做起了肩膀伸展操。

    「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?「五十嵐先生換手時,我問他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特別病房的……」

    「有馬先生?」

    「對,他的情況很差嗎?」

    「醫生要為病人保守秘密,不能隨便泄漏他們的病情。「五十嵐先生神色黯淡地說。

    「對,」我點頭,「這倒是。」」他是我父親的遠房親戚。「五十嵐先生雙手抱住後腦勺,伸展著脖子,「本來只是每年寄寄賀卡而已,關係並不是特別密切。」

    「聽說他有兒子。」

    「對,結婚後很久才生的,聽說才十歲左右。他兒子剛出生不久的時候我見過,長得很像他媽媽,眼睛大大的,很可愛。」

    「聽說他和太太離婚了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抬

    起頭,驚訝地看著我。「你連這事都知道?」

    「對。」

    「那他公司的事也知道咯?」

    「我聽說是經營失敗。」」是的,他開了一家精密儀器加工廠。他從父親手上繼承了這間小工廠後,便將它開大,雇了許多員工。剛接手工廠時,他和太太經營得很辛苦,因此耽誤了生兒育女。多年來,這對夫妻相互扶持,所以即使他們離婚,也只是形式而已,並不是真的相互嫌棄、相互厭惡。事實上,他太太來探視過好幾次。」」是嗎?「我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哎喲,說著就來了。」

    順著他的視線望去,發現那個以前在有馬先生病房見過的女人正走過來。女人見五十嵐先生正看著她,便輕輕點頭示意,五十嵐先生也站起來回禮。正如他所料,女人並沒有走過來,而是直接走出了正門。有馬先生的太太到底在病房內停留了多久?我努力回想自已離開病房到現在的時間,隨即搖搖頭,發現這種計算根本沒有意義。無論她待多久,和有馬先生獨處的時間相比都顯得很短暫。

    我想像著有馬先生身處不知何時才會再次打破的沉默中,內心該是何等孤獨。

    「死,」我問,「是怎樣的感覺?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回頭看著我,露出微笑。「你閉上眼睛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眼睛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一伸手,遮住了我的雙眼。我閉上眼睛。原以為他要對我說什麼,但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。我聽到有人走路和說話的聲音,廣播中正在呼叫麻醉師,還聽到金屬摩擦聲,可能是在推擔架。終於,五十嵐先生的手移開了,我睜開眼。

    「怎麼樣?」他問。」說不出個所以然。」

    「剛才的十秒,你是活的。有朝一日,這十秒會讓人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。到了那個時候,誰都無法阻止死亡的來臨。你會被一股力量緊緊抓住,墜入那個世界。」

    我想像著那種心境。遮蓋一切的黑暗漸漸逼近眼前,只剩下可以目測這種距離的時間。

    「好可怕。「我說。

    「對,應該很可怕吧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點點頭。廣播中再度傳來呼叫麻醉師的聲音,我想起自己還在工作。

    「好了。」他雙手叉腰,喃喃道,「我剛才在這裡幹嗎?」

    「我怎麼知道。」

    「啊,對了,在查房。我都忘了。我可沒時間在這裡和木頭人交際。」

    「木頭人?」

    「拜拜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掉頭就走,根本不允許我反駁。我坐在原地想了一下,才記起自己正在打掃,便從長椅上站起來。拖著空無一人的長廊,我一抬頭,看到剛才走出去的有馬太太背對著我,站在玻璃自動門外。我拖完走廊盡頭正準備折返時,一輛白色小貨車駛來。車在她面前停下,她上了車。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。我不知道他是誰,也許是她的親戚,也可能是朋友。有馬太太可能是想找人商量目前的境遇,也可能是要傾訴。我不應該繼續猜測他們的關係。然而,她坐上車時朝著駕駛座方向展露的笑容,就像在我心頭扎了一根刺。

    陰冷的雨下了整整一星期,偶爾才露出一點陰沉的天空。我家的文具店已經進了明年的記事本,也開始接受預約印刷明年的月曆和賀卡。我的論文幾經周折,終於即將得出一個了無新意的結論。我趁打工的時候去特別病房打掃了幾次,但都沒有看到有馬先生。聽護士說,他的情況忽然開始惡化。

    「有馬先生的病情應該沒有惡化到這種程度,但他說呼吸困難,還經常眩暈。醫生懷疑他除了肝臟以外,心臟也有異常,正在進行各種檢查。」

    打工結束正準備回家時,我看到在空無一人的候診室里,有馬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中,一臉恍惚。我猶豫了一下,還是停下了。

    「你怎麼了?」

    聽到我的聲音,有馬太太抬起頭。

    「不舒服嗎?」

    「哦,沒有,不是。我只是坐著休息一下。「她嘆了一口氣,用手撥了撥凌亂的頭髮。

    「你是有馬先生的太太吧?」我問。

    有馬太太看了我半天,才終於想起來似的,輕輕「啊」了一聲。

    「你是打掃的……」

    「我叫神田。」

    「謝謝你經常照顧有馬。」

    「不,彼此彼此。」

    徵求過有馬太太的同意,我在她身旁坐了下來,問:「有馬先生又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?」

    「對,」有馬太太點了點頭,又偏著頭說,「只是他自己這麼說,醫生說搞不太清楚。」」是嗎?」

    我原本打算把有馬先生拜託的事告訴她,但還是說不出口。她看起來十分疲憊,似乎每嘆一口氣,她的身體就縮小一圈。

    「你每次都一個人來。「我說。有馬太太不解地看著我。

    「我聽說你們有個兒子。」

    有馬太太點點頭。「因為兒子年紀還小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說,他們的兒子十歲左右。雖說確實還小,但已不是出門會添麻煩的年齡。因為兒子年紀還小,所以呢?有馬太太並沒有把話說完整。所以不讓他和即將死去的父親見面?還是儘量不讓他對父親留下記憶?難道已經有人取代了有馬先生的位置?

    我想起以前開車來接有馬太太的男人,以及有馬太太對他露出的笑容。

    「那兩個人……」為了避免繼續想下去,我改變了話題。

    「誰?」

    「像關西藝人的那對凹凸二人組。」

    有馬太太想了一下,呵呵笑了起來。」他們好像一直糾纏不清。」

    「哦?」

    「嗯,也曾找到這裡來。當時,有馬先生把大致情況告訴了我。」

    「哦。」有馬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地避開我的視線,低著頭小聲嘀咕,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「你還好嗎?」

    「沒事,但我兒子很害怕。」

    「哦,對。」

    「我對錢無所謂,也一再這麼告訴他,但他就是不聽。即使沒有錢,能夠活下來就行,天無絕人之路嘛。」

    應該不是這個問題。對有馬先生而言,錢是唯一能夠留給兒子、證明自己曾經存在的東西。就連我也明白這個道理,有馬太太不可能不知道。

    「聽起來……"我停頓了一下,腦海中回想起有馬先生談論他太太時的樣子。他亳不猶豫地稱她為「我老婆」,但她卻絕對沒有稱他為「我先生」,而是「有馬」或者「他」。

    見我欲言又止,有馬太太注視著我。看到她催促的眼神,我還是說了下去。

    「聽起來,你好像急於和你先生一刀兩斷。」

    我以為有馬太太會動怒,也期待她這麼做,然而,她卻沒有發脾氣。」是嗎?」有馬太太好像事不關已似的喃喃道。

    「不是嗎?」我緊追不捨。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」有馬太太回答,「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麼做。」她再度嘆氣,極度混亂,極度疲倦。這也難怪。

    「他"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最近是不是很奇怪?」

    「奇怪?怎麼奇怪?」

    「我也說不清哪裡奇怪。「她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形容,話沒說完就閉了嘴。

    「我會多加注意。最近有馬先生經常去檢查,總是不在病房,我很少見到他。今天我也去病房看了一下,他還是不在。」

    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,我回頭一看,一個男人走了過來。就是之前見過的那個開車來接有馬太太的人。

    「你在等人嗎?」

    有馬太太注意到我的語氣中隱隱帶著指責。」他是我打工地方的同事,各方面都很照顧我。那兩個人也經常到我工作的地方找麻煩,因此我經常找他商量。」

    那不是辯解,也不是反駁,而是藉口。她拼命掩飾的口吻,反而刺激了我的想像。

    「所以,」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,「有馬先生已經不重要了嗎?」

    她不敢正視我,不發一語。我的確說得太過分了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「我趕緊道歉。

    「不。「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。有馬太太低下頭,小聲說,「不行嗎?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我不能尋找依靠嗎?」

    這已經連藉口也稱不上了。有馬太太直視著我,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。

    當然不是不能。無論如何,有馬先生將拋下太太和兒子,離開人世。而有馬太太必須帶著兒子活下去,即使她想尋找其他依靠,也沒人有資格指責她。就連有馬先生都沒資格,更何況是我。我站了起來,說:

    「我知道自己很

    多管閒事,但如果可以,請你下次帶兒子一起來。」

    我鞠了一躬,有馬太太沒有回應。男人走了過來,用眼神詢問她,我是何方神聖。我向男人以目致意,便轉身離去。

    事隔多日,我終於在打工時間只剩不到兩個星期時,再度見到了有馬先生。

    進特別病房打掃時,有馬先生躺在床上,滿臉笑容地迎接我。

    看到他的笑容,我直覺厭惡:那是一種殘缺而討厭的笑容,像是缺少了人類的某個重要部分。正如有馬太太所說,他的確有點奇怪。

    「我想到了。」還沒等我從推車上拿下拖把,有馬先生就說道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臨死前自已到底會想什麼。不,應該是人類到底在怎樣的念頭中漸漸死去。」

    「我真想聽聽。請你指點一下後輩。」

    雖然我想移開視線,但目光還是無法從有馬先生臉上移開:他的笑容實在太待久,太奇怪了。

    「啊,這麼一來,我終於可以放心地死了。「有馬先生仰望天花板,沉醉地說道。他用濕潤的雙眼看著我,又說,「這樣才對,不是嗎?」

    我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知滴,裡面似乎不是什麼重要的藥劑。

    「你似乎是認真的。「我說。

    「佛陀。「有馬先生說道。

    「佛陀?」」就是釋迦牟尼。」

    「哦。」」他想成佛。在古代印度,人們都相信,動物死後還會重生,也就是輪迴轉世。而佛陀不想再輪迴轉世。你知道為什麼嗎?因為他不想再活第二次,不想再體會這種痛苦。支持他的不是信念,而是恐懼。還要再誕生一次,還要再活一次,這令他感到痛苦。他痛切地追求著虛無境界,不是嗎?」

    在我視線的前方,點滴液又落下了一滴。如果注入他身體的不是瘋狂,那或許就是死亡。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」我說,「很不湊巧,我不認識他,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。」

    「然而在現代的日本,沒有人相信自己會重生,我也不信。所以,我只要死一次就夠了。不需要痛苦的修行,也不需要崇高的領悟,只要死就好。這麼簡單的事,我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發現?」

    如果害怕被一片漆黑吞噬,就只能希望自己和這片漆黑同化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的答案或許是正確的,然而我無法接受。

    「反正無所謂啦。「我離開有馬先生的病床,說道。如果繼續停留,恐怕會被他周圍的空氣吞噬。那濕黏的空氣已經觸碰到肌膚,令我起了雞皮疙瘩。

    「不過,我不會答應你之前的要求。」

    我把手上的拖把放回推車。反正這個房間不怎麼髒,根本不需要打掃。而且,我無法忍受繼續留在這個地方。」之前的要求?」笑容依然黏在有馬先生臉上,他仰頭看著我。」就是讓我殺了你。」

    「不用了,我不會拜託你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好。「我推著推車,伸手準備開門,又感覺不太對勁,便轉頭看著有馬先生,「不會拜託我?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天花板,臉上依然掛著笑容。

    「不會拜託我是什麼意思?該不會想拜託那兩個人吧?你打算把保險的錢給他們?那你兒子怎麼辦?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有點不耐煩地向我搖搖手。」即使拜託他們,他們也不可能答應。這些人還不至於笨到那個程度。」

    「你太太嗎?」

    「別胡說了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要拜託誰?」」即使不拜託任何人,我也離死期不遠了。」有馬先生炫耀地舉起吊著點滴的手,」運氣好的話,這個月就可以死了。如果更好,這個星期就行。但恐怕我還不至於走運到明天就能死。」

    他應該只是在輸營養劑。而且我聽說,那也是他說自己沒食慾,醫生才給他打的。

    「護士說,你的身體還不至千那麼差。」

    「護士懂什麼。」他說,「就連醫生也不知道。這是我的身體,我當然最清楚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臉上仍然帶著笑容,然而其中已經混雜了和剛才不一樣的東西,好像在極力掩飾什麼。他想掩蓋什麼?我拼命思考著,終於想到了一種可能性。

    「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傳聞?」我仔細觀察有馬先生的表情,緩緩地說道,「在這家醫院內,有一個人可以為臨死的病人實現心愿。這人穿著黑衣,半夜三更會在病房現身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的目光第一次在我臉上聚焦。「那是什麼?」

    「我說了,是傳聞。有這樣的傳聞。」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如果有這號人物,我就拜託他好了。」說著,有馬先生再度仰頭看著天花板,似乎拒絕繼續交談。」是嗎?」

    我向有馬先生行了一禮,離開了病房。雖然我並不趕時間,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拜託了真正的必殺天使,而必殺天使也接受了。絕對是這麼回事。

    我抽完兩支煙,神崎先生才出現。在傍晚的冷風裡跺腳跺累了,正準備蹲下來,我看到那個微胖的身影急促地走過來。他似乎已經忘了我,看到我站在他的車旁,還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著。這位似乎有點迷糊的醫生和天使的形象相去甚遠。

    「呃,你是……"

    「我叫神田,在醫院當清潔工。」

    「啊,對,我想起來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想請教你一件事,可以嗎?」

    「麻煩你長話短說。我已經累壞了,很想趕快回家泡個澡,喝杯燒酒,好好睡一覺。」

    「很快就結束了。」我說,「你是水島先生的主治醫生吧?」

    「水島先生?」」就是因為胰臟癌住院,喜歡天文觀測的水島先生。」

    「哦,那個水島先生。」神崎先生說著,想起了當時的事,「對了,就是上次,你太過分了。後來,我被一大群護士臭罵,害我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」

    「不是我幹的好事。「我笑道。」也對。」神崎先生也笑了起來,「對了,之後就沒見過那個女孩子,她怎麼了?出院了嗎?」

    「聽說她轉到名古屋的醫院了,之後就沒了消息。」」是嗎?」神崎先生點點頭,問道,「你剛才問水島先生什麼事?」

    「你是他的主治醫生嗎?」

    「嗯,在內科是。」神崎先生垂下肩膀,說到一半停了下來,「啊,不是。」

    「錯了嗎?」

    「一開始是我,但後來院長的兒子不是從美國回來了嗎?所以,後來由他負責。」

    「主治醫生也能這麼輕易更換嗎?」

    「你幹嗎這麼在意?」神崎先生說著,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皺眉,「啊,該不會是家屬有什麼意見?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?」

    「不是。」

    「那是怎樣?」神崎先生吐了一口氣,「最近到處都是控告、訴訟,搞得醫生惶惶不可終日。況且我天生膽小,不要嚇我。」他開玩笑地聳了聳肩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「我笑道。」但他已經惡化到那個程度,真的已無藥可救,內科已經派不上用場。那段時間,剛好接連進來好幾個病人,所以我就把病情相對穩定的人交給了五十嵐醫生。」」但水島先生的病情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,也就是說,這是出乎意料的。」

    或許我太死纏爛打了,神崎先生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。

    「你到底想問什麼?人類的身體不是機器,而是很曖昧模糊的肉體。況且,醫學不是萬能的,病情的變化很可能超出醫生的預測。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。」

    神崎先生氣鼓鼓地從口袋裡拿出車鑰匙,開門上了車。他正準備關上車門時,我用手擋住了。」還有一個問題。」

    「幹嗎?」

    「現在,誰是有馬先生的內科主治醫生?」

    神崎先生停頓了一下,似乎在猜測這個問題的用意。「五十嵐醫生。」

    應該不是指院長,否則他就會說是五十嵐院長。

    「謝謝你。「

    神崎先生讓引擎用力空轉後,猛然將車開了出去,似乎在向我示威。

    「我已經累了。」

    我好像聽到水島先生的聲音,回頭一看,剛好望見薄薄雲層後潔白的月亮。」所以,乾脆算了。」

    月亮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嘀咕道。

    有馬先生請天使殺了自己,那麼水島先生到底拜託了他什麼?

    以前一直想不通的疑問忽然浮現在腦海中。

    天使為什麼只為臨死的人實現願望?

    兩個歐巴桑下班後,大聲嚷嚷著走出房間。清潔工休息室內只剩下我和速水太太。她很沒坐相地坐在椅子上,翻著周刊雜誌,耳朵里依然塞著耳機。我放下剛才隨便翻閱的漫畫雜誌,繞到速水太太身後,把耳機摘了下來。她

    不悅地回頭看著我,我不予理會地問:

    「你有沒有聽過必殺天使的傳說?」

    速水太太的臉比剛才更加不悅地扭曲了。

    「你聽說過吧?」

    速水太太把周刊丟到一旁,用力搶回我手上的耳機。

    「那是很久以前的傳聞,最近它的內容有點不太一樣。」

    我按住她準備把耳機塞回去的手。

    「以前是怎樣的?」速水太太用試探的眼神看著我。

    「黑衣男會在深夜忽然出現在病房,為臨死的病人實現心愿。」我說。

    「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?」她說。

    「他到底來幹什麼?」

    「傾聽臨死之人的願望。」」到底是什麼願望?」

    速水太太的目光在厚厚的老花鏡後微微閃爍了一下。她可能察覺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,但仍然不知道我為何想聽她親口說出。她默默地盯著我看了片刻,終於無奈地開了口。

    「快死的人,能有什麼心愿?想要活得更久,或者……"速水太太似乎已經豁出去了。

    「對啊,就是希望有人可以趕快殺死自己。」

    她再次準備把耳機塞回耳朵時,我又一次按住她的手。「可不可以告訴我?」

    速水太太還是沉默地瞪著我,她尋找的不是我問這些的理由,而是她自己的原因。該不該說呢?速水太太對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,但仿佛不是在看我。我不知道讓她迷惑的東西是什麼。她似乎正在和我眼中映出的她自己對峙,然後才移開視線,問:

    「有沒有煙?」

    我遞上一包,速水太太拿出一根。我為她點了火。」已經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。有一段時間,這家醫院忽然死了好幾個病人,所以開始有了傳聞。可能是那些人死得太不自然吧。其實他們本來就活不久,說起來並沒有太大的問題。」

    呼——速水太太吐了一口細而長的煙。

    原來這並不是童話故事,而是可怕的傳聞。所以,當美子的母親和上田小姐提到這件事時,速水太太的反應都有些過分。

    「沒有人懷疑嗎?就連那些暴斃病人的家屬也沒提出質疑嗎?」

    「沒有。」」為什麼?或許是醫療事故啊。」

    「因為大家都相信了傳聞。不,應該說雖然理智不承認有這種事,但心裡卻相信了。即使不承認自己相信某件事,終究還是會相信。」

    味道真嗆。速水太太咳了一下,又抽了一口,才把煙丟進別人留下的空果汁罐里。

    「什麼意思?」

    「家屬每次來醫院探病,心裡都很清楚,這種傳說正是自己所愛的人期盼的。他們真的知道。也許並非每個人都是這樣,也有人不願放棄活下去的希望,直到最後一刻。但是,既然自己所愛的人有這樣的願望,而且有人幫他實現了,又何必張揚呢?」

    聽到速水太太的口吻,我恍然大悟。沒錯,如果光是傳聞,她根本不必有那麼激烈的反應。

    我們四目相對,速水太太胡亂地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沒錯,我老公也死在這家醫院,快滿四年了。最後那段時間,他好像很痛苦,我卻無法為他做任何事。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,但他的表情很安詳。這樣不是很好嗎?」

    這樣不是很好嗎?

    速水太太又重複了一遍,好像在告訴自己。」但是"我剛開口,她就把耳機塞回耳朵,無意繼續聽下去。

    即使有深愛他的自己陪伴在身邊,他還是希望去一個沒有自己的世界。雖然理智絕對不想承認這一點,內心深處卻已經相信了。所以速水太太只能塞起耳朵過日子,否則作為留下來的家屬,她甚至無法熬到現在。

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「我說。

    然而,速水太太已經聽不到了。

    「五十嵐醫生這個人很不錯啊。」護士朝著我翹起大屁股,「嘿咻」一聲扲起兩個大垃圾袋,遞到我手上,「有點重哦。」

    我接過垃圾袋。護士拍拍雙手說:「他是院長的兒子,卻很平易近人。他又喝過洋墨水,醫學知識也很豐富,還很受病人歡迎。你為什麼問他的事?」

    「因為我生性彆扭,看到完美的東西,就想找找有沒有什麼缺點。」我伸手拿起放在角落的其他垃圾。

    「啊,那是要回收的垃圾。你是想聽別人的壞話,所以來問我嗎?」

    「你……你真聰明。」

    我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。護士搖晃著龐大的身軀,哈哈大笑起來。「不好意思,現在還沒找到,下次我會幫你留意。搞不好他的腳特別臭,不是常有這種事嗎?」

    「啊,對,很有可能。」

    我也笑著走出護理站,把剛才的垃圾袋塞進推車,之後稍微想了一下。連以毒舌出名的護士對他都沒有批評,問其他護士應該沒什麼用。我還向以壞心眼出名的打工歐巴桑打聽過,但大家對五十嵐先生的評價都不錯:英俊瀟灑,溫柔體貼,每個人都很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他。我費了好大工夫,也只聽到這些。我走向吸菸室,想讓疲憊不堪的腦袋休息一下。那裡只有一個穿著住院服的老人漫不經心地抽著煙。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,點了一支煙,吐出第一口後閉上眼睛,揉了揉眉頭。

    「古田先生,你怎麼又抽菸了?」

    聽到聲音,我睜開眼睛,看見五十嵐先生走了進來。老人像做壞事被逮到的小孩一樣抓著頭,把香菸丟進菸灰缸,快步離開了吸菸室。

    「真是拿他沒辦法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無可奈何地苦笑著,目送他的身影遠去。不知道是剛來上班,還是已經下班準備回去了,他沒有穿平時的白袍,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長大衣。

    「剛才的老爺爺,」五十嵐先生拉了拉衣襟,在我對面坐下來,「你覺得他怎麼樣?」

    「什麼怎麼樣?"我和五十嵐先生一起看著老人離去的身影,說道,「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尋常啊。」」即使聽到他只剩兩三個月壽命,感覺也一樣嗎?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靜靜地將視線移到我身上,我無言以對。接著他又露出笑容。」活著和走向死亡是兩碼事,即使表面上看起來相同,其實也有決定性的差異。你不這麼認為嗎?」

    也許他說得對,但我無法點頭表示同意,我似乎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。這只是三段論的小前提,下面即將引導出讓我無法苟同的結論。

    「算了,不聊這些了。」

    正當我在內心準備迎戰時,五十嵐先生卻結束了話題,雙手抱在腦後。我輕輕吐了一口氣。這時,他若無其事地問:「對了,聽說你在四處打聽我?」

    我停下吐到一半的氣,看著他的眼睛。我在打聽時向來假裝很不經意,還是傳入了他的耳朵。我以為他會動怒,但他竟然笑了。

    「哎喲,不好意思,我沒想到是這麼回事,還說你遲鈍,真是太失禮了。難怪你沒有注意到森野小姐的心意。但是很抱歉,我這個人很單純,對你沒有這種感覺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我反問道。

    「你不是對我有興趣嗎?「五十嵐先生笑了起來。他並不是在試探我知道多少,知道些什麼,而是在調侃我。

    「對啊,的確如此。「我慢慢抬滅煙,思考著該怎麼進攻。對五十嵐先生來說,這本來就不是陷阱,而是遊戲。然而,他還是向我挑釁,這代表他很從容鎮定嗎?

    「我對你很有興趣。」」但是,不好意思,我……」

    「我聽說一個傳聞。」

    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,我在心裡這麼想,便打斷了五十嵐先生的話。我要先發制人地展開攻擊。由千手上沒有充分的王牌,這是我唯一的方法。

    「傳聞說,這家醫院裡有個天使,專為臨死的病人實現願望。這個天使是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,會在深夜出現在病房。然而,最近因為某些因素,他的身份變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潔工。」」是嗎?「五十嵐先生哼了一聲,」是你?」

    我不理會他,繼續說了下去。」但是,傳聞中已變成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潔工的天使,最近又變回了黑衣男子。這個傳聞是在三年多以前出現的,當時你還在這家醫院。黑衣男子的回歸也是在你最近回到這家醫院以後。這是巧合嗎?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一言不發,聳了聳肩,臉上沒有半點動搖。

    「你就是必殺天使。在你赴美期間,傳聞變成了童話故事,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潔工繼承了你的工作。當你回來後,黑衣男子又復活了,這是因為你又開始工作了。我說錯了嗎?」

    「你在說什麼?」

    當然,他不可能承認,我也不指望他會承認。我自顧自地打出手上的牌。」但是這個傳聞錯了,在流傳中走樣了。黑衣天使並不能為人實現所有願望。他只能實現一個願望,一個而已

    ,那就是讓在死亡線上徘徊的病人走入死亡。他只有這種能力,而那個人就是你。你為什麼去美國留學?是不是因為所做的事即將敗露,你出去避風頭?」

    「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。」五十嵐先生依然將雙手抱在腦後,慢條斯理地說,「你的意思是,這裡有人為病情到了末期的患者提供安樂死?對於這個問題,我倒是持贊成態度。有時候,這也是最佳的治療方法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第一次亮出他手上的牌。我仔細玩味著,說道:「你的意思是,醫生可以殺死病人?」

    「醫生的工作是治病救人,逾越這種分界很危險,也是一種傲慢。這些道理我很清楚,但醫學進步得太迅速了,可以把照理說應該已經死了的人控制在還有生命的狀態。既然我們無法使已經進步的醫學倒退,那就只能以此為前提進行討論了。這種只能令病人感到痛苦的狀態並不是自然產生的,而是過度進步的醫療技術的衍生品,所以醫生有義務讓病人解脫。醫生診治的不是疾病,而是病人。我認為國家應該更認真地討論安樂死的問題。」

    他改變了話題。

    「我不是說安樂死的問題,而是指那些意識很清晰,只要努力便可以再活好幾個月的病人。」

    「有人說,人無法正視的是太陽和死亡。但人被逼到不得不面對的時候,就會……"

    「怎樣?」」就會接受死亡。這個時期可能會很短暫,一旦過了這個時期,當病人再度面對死亡時,就會感到極大的痛苦,因為他們的身體已經漸漸走向死亡了。既然這樣,在病人心情平靜、只要承受最小限度痛苦的情況下殺死他,又有何不可呢?活著和走向死亡是兩回事。」

    不可能因為這樣的話題就和解。五十嵐先生僅憑個人理念就去殺人,水島先生就是他殺的。他在去美國之前到底殺了幾個人?我不認為自己能駁倒他這種哲學,也無意這麼做。在這場遊戲中,我本來就沒有勝算。

    「我不管你是基於什麼理由,但你的行為就是殺人。」

    「我說了,不是我乾的。我只是這麼認為,還是說……"五十嵐先生面露訕笑,想結束這場遊戲,「你有什麼證據?」

    「沒有,但我會努力找。」

    「能找到嗎?」

    「我不認為你會愚蠢到留下證據,但如果你殺了有馬先生,我會要求解剖屍體。你不可能餡死他,是用藥物嗎?聽說用高濃度的鉀可以使心臟停止跳動,所以你才要求有馬先生假裝心臟不好吧?無論你使用什麼藥物,只要徹底調查,一定能查出個究竟。」

    這是我手上最有力的牌。」即使檢查出什麼,也無法證明是我下的手。」

    的確如此,不過我的目的只是要預防他殺死有馬先生。聽到這樣的威脅,他或許會放棄殺人計劃。反正我手上的牌也不足以贏。

    然而,我太天真了。

    「首先,」五十嵐先生說,「你有什麼資格要求解剖有馬先生?假設,我只是說假設他明天過世,也只是原本就面臨死亡威脅的人超出了醫生的預料,提前走向死亡而已。不就是這麼回事嗎?最近,他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差,也沒有什麼令人狐疑的情況。只要他的家屬拒絕解剖,我們就無權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。」

    「我會說服家屬。我會去找有馬先生的太太,如果有必要,也會去說服他兒子。我會告訴他們,有馬先生的死因很可疑。」」他們會同意嗎?」

    「有馬先生經營公司失敗了,他們母子的日子應該很不好過。雖然留給他們一筆錢,但無法保證他們母子永遠生活無虞。」」所以呢?」

    「如果可以獲得醫院的賠償金,他們母子或許會同意解剖。」

    「哦」五十嵐先生露出佩服的表情,但立刻也亮出了自己手上的牌,「有馬先生的保險金應該很可觀,那不是會留給他兒子嗎?」

    沒錯,有馬先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想早死。我手上沒有比他更好的牌,但五十嵐先生的那張牌也好不到哪裡去。我繼續打出相同的牌。

    「錢這種東西,不是多多益善嗎?更何況是通過正常渠道得到的,任何人應該都不會拒絕,我一定會說服他們。」」是嗎?」五十嵐先生依然慢條斯理地嘀咕道,「如果有馬先生留下遺言呢?」

    「遺言?」

    他亮出一張出乎我意料的牌。

    「醫院老是喜歡解剖死去的病人,我嚴正拒絕在死後身體被人宰割。比方說,他留下這樣的遺言,他們母子仍然會同意解剖嗎?而且,負責醫生拍胸脯保證他的死亡絕對沒有可疑之處,他們還會同意解剖?更何況這個醫生還是病人的遠房親戚呢?還是說,他們會採納素昧平生的清潔工的意見?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贏了,我手上已經沒牌了。他察覺我領悟到這一點,露出了笑容。那笑容似乎在稱讚我「沒關係,沒關係,你做得很不錯」。

    「無論如何,都是你想太多了。你剛才說的天使根本不存在,只是傳聞而已。」五十嵐先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站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你別看我這樣……」我說。

    正準備離開吸菸室的五十嵐先生停下腳步。

    「其實我很固執。」

    他漠無表情地看了我片刻,說:「無論如何,最好還是戒菸,抽菸對健康無益。」

    五十嵐先生轉身走出吸菸室,大衣下擺像斗篷般翻了起來。

    運氣不好,我剛走出人事主任的辦公室,就在門口遇到了他。

    「呃,你是……"

    主任儘管看到我從他辦公室走出來,也沒有懷疑,可能是覺得我很面熟。他把手放在已經禿得很徹底的頭頂上,問道:「對不起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    「我是在這裡打工的清潔工神田,做到這個月底為止,所以來向您辭行。看到您不在,我剛想走。」

    「辭行?」

    「對,因為我辭職了。」

    人事主任用看稀有動物的眼神看著我。工讀生在辭職時,特地向沒正式交談過幾句的人事主任辭行,的確算是少見。

    「辛苦了,你還特地跑一趟。年紀輕輕的,倒是很懂規矩。」

    「呵呵。「我有點不好意思。」就是說,你只做到下星期嗎?」

    「對,因為課業太忙了。」

    「你很勤奮嘛。等你有空時,來我這裡打工吧?事務方面也很缺人手,時薪應該比清潔工高一點。」

    「好啊,謝謝。」

    「嗯,那就等你哦。」

    我向人事主任行了一禮,轉身離開。每走一步,球鞋底就發出很刺耳的聲音。我覺得自己在做無謂的掙扎。走到走廊上,我看到五十嵐先生正一邊和護士聊天,一邊走過來。我們原本都不正眼瞧對方,即將擦身而過的那一剎那,卻像事先約定過似的互瞥了一眼。錯身而過後,仍然回頭看著對方的眼睛,也幾乎在同時停下了腳步。我們互瞪著,被夾在中間的護士不知所措地看看我,又看看他。五十嵐先生沒有轉身,在我背後說:「你戒菸了嗎?」

    「我不是說了嗎?」我頭也不回地說,「別看我這樣,我這個人很固執。」

    哼,五十嵐先生在鼻子裡笑了一聲。「看來你不會長命。」

    「誰知道。」

    「隨你的便。「五十嵐先生快步離開了,留在原地的護士慌忙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接下來該做什麼?我一邊走,一邊思考。無論怎麼想,我只能想到一件事——必須去拜託一個比我更固執的人。

    我探頭張望,發現森野在店裡,正坐在桌前寫什麼。資深員工竹井也在桌前工作。我拉開寫著「森野殯儀館」的毛玻璃門,森野看著我,臉上露出一絲困惑。那次在咖啡屋分手後,我們還沒見過面。

    「哦,原來是文具店少爺。「竹井先生抬頭說道。

    「你好。「我低頭行了一禮。竹井先生用納悶的眼神看著我,又看了看森野,隨即站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董事長,我出去一下。」

    「去哪裡?」森野問。

    「車站前的彈子球店裝修後今天重新開張。「竹井先生像往常一樣,彎著高高瘦瘦的身體,穿起掛在椅背上的上衣。

    「那裡不是每天都是裝修後重新開張嗎?」」是啊,所以我常去。我關門咯,天氣很冷。」

    竹井先生輕輕推了推站在門口的我,關上玻璃門,走向車站的方向。他應該是因為我而離開的,但看他面不改色、一本正經地這麼說,又覺得他可能真的只是想去彈子球店。

    怪怪的。森野看著他的背影嘀咕道,然後將視線移到我身上。

    「嗨!」我向她打招呼。

    「嗯。」森野回答。」在算帳嗎?」我走了過去,看著森野在寫的東西,問道。

    「嗯,對啊。」森野點點頭。

    我拿了一張辦公椅,自顧自地坐了下來。店裡鴉雀無聲,外面的商店街上也一片寂靜。

    「沒什麼生意嘛。「我環視店內,說道。

    「要你管。年底年初忙著結帳,每年這個時候都沒什麼生意。」

    森野把手上的原子筆丟到一旁,說。

    「生意怎麼樣?」

    「反正勉強過得去。況且在這個行業,如果賺太多錢,會被人說閒話。」

    「那倒是。「我說。

    「嗯。「森野點頭。

    牆上的大時鐘從我懂事時起就已經掛在那裡,它的鐘擺正單調地搖來擺去。黑色電話蜷縮在桌上,一副這十年來都沒響過一次的樣子。從銀行拿來的記事簿上,記錄著不知道是半年前還是半年後的預約。森野沒有問我此行的目的。

    「你呢?」她問,「論文沒問題嗎?」

    「嗯,沒問題吧,應該可以拼湊出來。」」是嗎?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桌上的電話忽然鈴聲大作。她接了起來,對方似乎是客戶。她對著電話說:「承蒙您照顧。」

    她和電話里的人先聊逐漸降溫的天氣和光景,中途順便說起了錢的事,又談了共同認識的朋友。森野打電話時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,我不禁想起夏天她站在對面月台的樣子。

    「我覺得你好厲害。「五分鐘後,當森野掛上電話時,我說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森野問道。

    「我覺得你好成熟。」

    森野笑了起來。「我可是堂堂董事長。」

    她拿起桌上的煙盒,把煙遞給我。我拿了一根,她也拿了一根叼在嘴上。

    「你也很厲害啊。」森野用打火機幫我點了煙,又為自己的煙點了火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留學、論文還有獎學金,都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。」

    「哦,」我說,「是啊。」

    「我們出生的環境差不多,成長的環境差不多,吃的東西也差不多,為什麼卻相差這麼多?」」就是說嘛」

    聽到門口傳來咔咔的聲音,我回頭一看,一隻邋遢的白貓正在門框上磨爪子。它發現我們正在看,便露出尷尬的樣子,向商店街走去了。

    「老實說,」森野目送著貓遠去,重重吐了一口煙,「我有點嫉妒你。」

    「嫉妒?」我反問道。

    「你要去外面的世界了,而我只能在一年四季都讓人昏昏欲睡的商店街目送你遠去。」

    我們吐出的煙交織在一起,漸漸消失了。

    「去哪裡還不都一樣。不管在這裡還是哪裡,都是一樣過日子。」

    「去哪裡還不都一樣,每一個離開的人都這麼說。」森野眨了好幾次眼睛,好像被煙嗆到了,然後笑著說,「我好像在發牢騷。」

    「那是你的專利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時候決定的?」

    「很久以前。」

    森野在桌上的菸灰缸內熄滅香菸,說:「好,你說吧。」」說什麼?」

    「我怎麼知道?你不是有話要說嗎?」

    「你怎麼知道?」

    「因為你很單純啊。」

    森野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。我趕緊把放在脖子上的手縮回來。

    「真是敗給你了。」」這也是早就決定的事。「森野也笑道。

    我把椅子移了過去,在桌上的菸灰缸內把煙熄滅。

    我敲了敲門,裡面傳來的聲音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期待。我拉開門,走了進去。有馬先生發現是我,臉上蒙上一層失望的陰霾。

    「今天是我在這裡打工的最後一天,來向你道別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躺在床上,漠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已經換上便服的我。

    他的視線似乎穿越了我的身體,看著後方的牆壁。他的世界裡沒有我。不僅如此,他的世界中已不存在任何人,也只允許一個人進入,那就是黑衣天使。

    「無論你怎麼翹首盼望,天使也不會再出現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好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還是沒有正視我。他只是聽到「天使」這個字眼時下意識地有了反應,同樣也是下意識地挽留了正準備離去的我。

    「雖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,」我正準備開門時,有馬先生說道,「但你也知道,我閒著無聊,不妨說來聽聽,幫我打發時間。」

    我緩緩回到床邊,在椅子上坐下。窗外,一如往常的夕陽比平時更為冷淡地染紅了這個世界和有馬先生的臉。

    「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天使的事嗎?」

    「幫臨死的病人實現願望的黑衣男子。」

    「對,其實如果將死的病人想結束生命,天使會助他一臂之力。他就是這種人。」

    「真令入羨慕。」

    「有一位病人委託了天使,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,而且天使也接下了這份工作。然而我不能讓他完成任務,於是試圖阻止,但還是失敗了。」

    「聽不懂啊。」有馬先生說道,「有人想死,有人願意成全,你有什麼權力阻止?」

    「我不懂什麼權力,」我說,「這是我心情的問題。」

    「心情?」有馬先生的聲音恢復了些許感情,「你說心情?」

    「我不想讓人輕易地死掉。」

    我借著他流露出的些微感情繼續說道:」即使那個人是因為害怕死亡,即使他無法忍受那些讓人非死不可的外在因素,我也不能看著他委託別人殺死自己。我不能任由他死得這麼委屈,因為我喜歡他。」

    「喜歡?」有馬先生納悶地反問我。

    「很奇怪嗎?我倒認為這是可以阻止他死去的充分理由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緩緩搖頭。」這不是那個人的心愿嗎?既然你喜歡他,不是應該成全他嗎?」

    「不行。至少我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。我不是說了嗎?這是我心情的問題。」

    「我真同情那個人,」有馬先生無奈地說,「這種一廂情願的好意一定讓他覺得很困擾。」

    「也許吧。」我笑了笑,「但人活在世上,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如果那人不在人世,我就不可能認識他,也不可能和他說話,更不可能對他產生好感。既然他活在這個世上,別人就可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對他產生好感、厭惡、善意、惡意。正因為這個人曾經活著,所以才會令我產生好感。如果要討論責任問題,那也應該是他的責任。既然他因為個人因素想擅自離開人世,就必須徵得周圍人的同意。」

    「簡直是狗屁不通的道理。」

    「我說了,這不是道理,」我說,「是我心情的問題。我不想看到他死,更不希望他以這種方式死去,所以才強詞奪理,當然狗屁不通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咬著嘴唇,注視著天花板,忽然像想起了什麼,說:「你剛才不是說,你想阻止天使,卻失敗了嗎?」

    「對,失敗了。」

    「這麼說,天使早晚會完成他的工作?」

    「我想應該不會。他們約定的時間似乎已經過了,天使還沒有動手。那位病人可能是聽從了天使的吩咐,裝出比實際病情更嚴重的樣子,以防暴斃時引起過多的懷疑。但他假裝病情惡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,護士們也漸漸開始懷疑。既然那位病人和天使約定的日期早就過了,如果天使現在下手,反而會啟人疑竇。」」但是,他還是可能擇日下手啊。」

    「應該不會。」

    「你為什麼這麼認為?」

    「我也不知道。比方說,有人也許會打匿名電話向警方報警。」

    「哦?」

    「那個匿名電話會說,有醫生在病人授意下殺人,請你們調查一下最近暴斃的病人。雖然沒有自報姓名,但警方查了電話號碼後,也許會發現是從醫院入事主任辦公室打來的。不是公用電話,也不是醫院內的其他電話,偏偏是人事主任辦公室的電話。即使不是他本人,也很可能是醫院內部的人打的。因此,警方或許會認為,可信度並不是等於零。」

    「即使警方這麼認為,」有馬先生想了一下說道,「天使應該也不會草率地留下很容易被查到的證據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認為他草率,」我表示同意,「他應該是個小心謹慎的人。」

    「我也這麼認為。」

    「雖然不知道警方會直接展開調查,還是悄悄地進行,但無論是哪種方式,天使應該都會察覺到。他是個很小心的人嘛。所以他不會貿然採取行動。我相信他在接下來的半年裡都不會動手,因為他很謹慎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啞口無言,但還是試圖反駁。「警方會因為一個告密電話就展開調查嗎?」

    「聽說有個出入這家醫院的業務員最近經常在醫院停車場看到可疑車

    輛。那人不經意地向車內張望,發現裡面總有兩三個男人拿著大大的無線對講機,簡直就和便衣警察沒什麼兩樣。那人把這件事告訴了人事部的每一位行政人員。至於是真是假,就不得而知了,也可能只是這個業務員看走眼了。但是,這些話很可能會傳進天使的耳朵里。這麼一來,即使他想採取行動也動彈不得了,因為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。」

    即使聽我說完了這番話,有馬先生仍然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天花板。我靜靜地等待著。歸根究底,這是有馬先生的問題,我只能等。如果等不到我所要的結果,就只能另想辦法了。

    過了好長一段時間,有馬先生的表情始終沒有變化,好像仰望著天花板死了一樣,而夕陽就像為死人化妝般染紅了他的臉。正當我準備放棄時,他臉上有了表情,微微顫動的臉頰慢慢擠出一個苦笑。這不同於剛才的笑容,雖然是苦笑,卻是我熟悉的笑容。

    「看來,你贏了。」有馬先生說。

    「什麼?」我問。

    「沒事,一個病人的自言自語而已。」有馬先生坐了起來,嘆了長長、長長的一口氣,」可不可以稍微開一下窗戶?」

    我遲疑了一下。「今天很冷。」

    「我想冷靜一下。」

    「風很大。」

    「沒關係。」

    「你真的不會跳樓嗎?」

    「我不會垂死掙扎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一臉悵然地笑了笑。我走過去,打開窗戶。吹進來的風一如想像,但沒有更冷。我站在窗邊吹了一陣風。冷風令我和外部世界之間的界線更明確。

    「你這個人,」有馬先生看著窗外,小聲說,「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?」

    「對啊,」我點點頭,「因為我活著。」

    「是嗎?」有馬先生點點頭,露出微笑,「我也會改變嗎?」

    「沒問題,」我點點頭,「因為你還活著。」

    「還活著。」他點點頭,「對啊,還活著。」

    「很不湊巧。」我笑著補充說。

    「對,很不湊巧地還活著。」有馬先生又笑了,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」

    「請講。」」在臨死的那一刻,你覺得你會想什麼?」

    「這種事,我怎麼知道。」我笑著,「反正,臨死的時候就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愣愣地看著我,隨即哧哧地笑起來,用力點頭。我好久沒聽到他的笑聲了。

    「這倒是,」有馬先生頻頻點頭,「這倒是。」

    樓下的中庭里,樹木的葉子快掉光了,真正的冬天即將來臨。冬去春來,有馬先生也將在季節輪轉中離開人世。即使他走了,夏天仍然會來臨,接著夏去秋來。在周而復始的季節中,有朝一日我也會離開。終有一天,不再有走向死亡的人,只有活在當下的人們。

    「啊!「看到兩個人影穿過中庭,我叫了起來。

    「嗯?」

    「你太太,另一個應該是你兒子吧?他真的很可愛,很像你太太。」

    「不會吧?」有馬先生笑著對我說。

    「這不是我說的,是有人這麼說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下了病床,正準備走過來,卻被手臂上的輸液管拉住了。他不耐煩地咂咂嘴。」這個可以自己拔下來嗎?」

    「我想,最好還是找護士過來。」」也對。」

    有馬先生按了鈴叫護士過來。我說:「那我先告辭了。」

    「好,謝謝你幫忙。」

    「我改天再來。「我伸手準備開門。

    「什麼改天再來,今天不是你最後一天打工嗎?」

    「我會來看你啊。下次,我們來討論打敗關西二人組的方法。其實,我有個好主意。」

    「什麼?」

    「要用鐵盆。」我指了指打開的門框。」這倒是個好方法。」有馬先生忍俊不禁,「順便裝一點水,不,墨汁比較好。」」這種方法太傳統了。下次我來的時候,會想其他點子。」

    「是嗎?」有馬先生露出微笑,「那我等你。」

    「告辭了。」

    我走出特別病房,向迎面走來的護士點頭打了招呼,然後走在安靜的走廊上。無論再怎麼逞強,有馬先生必須面對嚴峻的現實,面對他想用死亡逃避的現實。想到這裡,我不禁憂鬱起來。一走出醫院大樓,就看到森野站在門口。靠在牆上抽菸的她一看到我,就走了過來。

    「今天是最後一天嗎?我來接你,你要感恩。」

    森野把菸蒂丟進門旁的菸灰缸,仔細端詳著我。「你怎麼一臉沉重?」

    「我的表情很沉重嗎?」

    「手放在脖子上。」

    我苦笑著放下摸脖子的手。

    「什麼事?」森野說,「說來聽聽。」

    「雖然我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,但是完成之後,卻開始懷疑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。」

    森野思考了很久,似乎在想相似的事例,終於點點頭。

    「的確有這種事。比方說死者在往生前曾特別交代,所以我們就用紅白條紋的布幔代替黑白條紋的 ①,敲日式大鼓取代木魚,請和尚用饒舌音樂的方式誦經,但事後還是覺得不太對勁,參加葬禮的人也一臉困惑,不知該不該隨著節拍搖擺身體。」

    雖然和我想表達的似乎不太一樣,但我姑且妥協了。「嗯,就是這個意思。」

    「這和你要我散播的假消息有關嗎?」

    「有關。」

    「我開車過來的,上車再聊,好冷。」

    森野努了努下巴,走向停車場的方向。她開的是店裡的黑色廂型車,平時從醫院運送屍體用的就是這輛。森野坐到駕駛座上,我坐上了副駕駛座。

    「系好安全帶。」森野一邊為自己繫上安全帶,一邊說道。

    「呃,你有駕照吧?」我向她確認。

    「當然,迄今為止從沒發生過意外,也沒有違規。」

    「那就好。」

    森野雙手緊握方向盤,身體微微向前探,慢慢駛出停車場。一駛上大馬路,她立刻左顧右盼,整個人幾乎都趴在方向盤上。看到她的動作,我忍不住再確認了一次。

    「你真的有駕照嗎?」

    「當然有。」

    「從來沒發生過意外,也沒有違規嗎?」

    「對啊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為什麼這麼緊張?」

    「今天是我拿到駕照後第一次開車。」

    「拜託你,趕快停車。」

    「你怎麼可以丟下我?我負責看右邊,你幫我看好左邊。」

    「左邊?」

    「反正就是你那一邊啦。」森野的手在我面前甩了一甩。一輛車剛好從右側車道插了進來,她慌忙用雙手握住方向盤。

    前方亮起了紅燈,森野在離停車線很遠的地方剎了車。她的雙手終於鬆開了方向盤,握在一起轉動。

    「幹嗎?」

    森野瞪著紅燈的表情就像是瞄準田鼠的貓融。我盯著她看了半天。

    森野忍不住問道:「你嚇傻了嗎?」

    「沒有。」我說。

    「那你說來聽聽,繼續剛才的話題。」

    「嗯?」

    「剛才不是在說你的煩惱嗎?」

    信號燈轉綠,森野又用力抓緊方向盤,啟動了車子。我們的車速太慢,後面的車不停按喇叭。一輛自行車從車窗旁騎了過去。

    「慢慢聊吧,反正有的是時間。」

    我靠在椅子上說道,心裡思考著到底該從什麼地方說起。

    「你不可以一個人放鬆哦,白痴。」森野用力拍著我的大腿,「我們是命運共同體。」

    「我知道。」我笑道,「我只要負責看這一邊就好,對不對?」

    我已經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。我要從頭開始,但還不知道該說到哪裡為止。不知道是否可以說到最後的部分,說她幾乎把額頭貼在擋風玻璃上,滿臉緊張地握著方向盤的樣子有多麼可愛。

    反正有的是時間,可以慢慢思考。

    這麼決定後,我娓娓道來:

    「某家醫院裡,流傳著一個傳說……」

    ——全書完——

    ①在日本,紅白條紋布幔通常在喜慶時使用,而黑白條紋的則用於喪事。